被施了魔法的靈魂

[chao]

有空時大家看看吧~ :)



被施了魔法的靈魂

廖玉蕙
【2004-08-06/聯合報/E7版/聯合副刊】

窗外綠樹映襯著藍天，大地一片
欣欣向榮。但是，教室的轉角處，正徘徊著一個被施了魔法的靈魂，狂亂迷失，飛不出困境……

甫進大學，G君便時常出現情緒不甚穩定的現象。我不確知類似的狀況是早就有的呢？抑或不適應新環境所導致？擔任他們班導師的我，幾乎是一眼便注意到他。他黧黑的臉上一逕顯露出憂愁的表情，似乎心有千千結。一回，他站在十一樓的窗邊往外望，我經過時，見他愁眉苦臉，特意跟他打個招呼。他竟然回頭認真地問我：
「老師！您想從這十一樓跳下去，會不會很痛？」

本來是個大白天，一聽這話，天色似乎一下子黑了下來。我抑制住心裡的吃驚，趕緊請他進研究室來談談。他困擾地說：
「幾乎每隔幾天，便會在夜半時分萌生強烈的輕生慾望。持續約十至十五分鐘的時間，就是忍不下拿刀子割腕的衝動，時間過了，也就沒事了。」

說完，他挽起長袖，露出手腕上一條條的舊傷痕。我簡直嚇呆了，久久說不出話來，情況比我預期的要嚴重許\多。等回過神後，我急急朝他說：
「如果以後真忍不住想割腕時，一定要立刻打電話給我。也許\跟老師談談話，會好一些。真要割時，也請不要割得太深。」

他苦笑著，告訴我：
「發病的時候，多半在夜深人靜之際，老師多半已經睡著了，怎麼好意思打擾老師。」

「我是夜貓子，一向睡得晚，不怕打擾！……何況，跟生命相比，睡眠算得了甚麼！你千萬不用客氣，否則學校設導師制度是幹甚麼的！記住！如果老師使得上力的地方，一定要給老師機會幫忙。如果因為不好意思打擾老師而一不小心走上絕路，就是陷老師於不義。」

除了撂下重話，我甚至叮嚀他，既然知道自己難以扼抑自戕的衝動，家裡就不要準備太銳利的刀子，免得後果不堪收拾。聽完後，他沒說甚麼，只是笑笑，我不確知他到底聽進去了沒？

G君的病斷斷續續的，沒有吃藥的時候，心情常掉入谷底；吃藥以後，又常神情恍惚，甚至因發胖而顯得行動遲緩。他跟所有的患者一樣，非常排斥藥物所造成的後遺症，所以，一直掙扎在吃與不吃藥的兩難之間，讓人十分心疼。不生病的時候，G君真是個非常可愛的男生，上課時，不管是發問或回答，經常有驚人之語。他的思考不但與眾不同，也經常顛覆傳統，滿富創意。如果不是情緒上的不上軌道，課業方面也應付裕如，甚至表現傑出。有一段時間，他經常陷入沮喪的情緒裡，無法自拔。在校園中看見他皺眉低頭疾走，總不由升起一陣憐惜。我常刻意靠近他，拍拍他的肩膀，問問他的近況。真盼望這樣的關懷，能為他的生活引進一些開朗的陽光！

我所任教的中文系裡，有位既能幹又對學生十分關心的立行秘書，對G君很用心照顧。我擔任G君的導師時，立行除殷殷叮嚀G君去看醫生並督促他定時吃藥外，還每隔一段時間便和我討論G君的病情，我們彼此打氣、切磋，期待能幫G君一些忙。有一回，G君又跟我抱怨人生無趣，不值得活下去。我絞盡腦汁開導他，問他可有甚麼興趣？他想了想，說：
「以前還能從畫畫中得些樂趣，只是已經久疏此道，很久沒有拿畫筆了。」

我取出一本外子製作的月曆畫冊送他，鼓勵他，說：
「這是師丈的畫冊，師丈也很喜歡畫畫，從中科院退休後，揹著畫架，山巔海隅地跑，覺得生命好有意義！你既然喜歡畫畫，為甚麼不再試試呢？也許\提起畫筆會跟師丈一樣感受到無限的滿足哪！要不要哪天跟師丈一起去寫生？」

G君笑笑的，不置可否。幾天之後，G君到系辦公室，跟立行說：
「廖老師勸我重拾畫筆，我回家找出幾本畫冊，看了半日，覺得沒甚麼意思，就算了！」

立行追問緣由，G君萬念俱灰地回說：
「你想想看，人家畢卡索、高更、米開朗基羅、達文西已經畫出那麼多的好作品，我們再畫有甚麼意思？我們又畫不過他們！」

立行笑起來，反駁道：
「照你這個邏輯推衍，天底下有許\多高智商的傑出人士，他們生了許\多聰明的小孩，我們的智商也不會比他們高，也不一定能生出比他們的小孩還要傑出的孩子，幹嘛還自己生孩子？又麻煩、又沒把握。可是，世上還是有很多人因為不會生孩子而悲傷，就是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生的，是屬於我們自己的，跟別人的不一樣啊。米開朗基羅的畫再好，終究是別人的。」

我聽說之後，簡直嘆為觀止！世界上就是有這等的聰明人，生活中才充滿了讓人驚奇的樂趣，我慶幸G君能在生命的困境中邂逅這麼優秀的人，也期待立行能引導G君成功\轉彎或繞道行走。

G君到底聽進去秘書的開解了沒有？或是有無開始畫畫，因為怕造成他的壓力，我沒有再加細究。那年，坑坑疤疤的，G君終於也捱到了期末。期末考的最後一天，我抱著一包考卷下樓去監考，在樓梯口遇上他，順口問：
「怎麼樣？考得如何？可以過關嗎？」

G君表情奇怪，似笑非笑的，遲疑了半晌，忽然說：
「成績倒還不是問題，只是感覺很奇怪，好像很多問題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！」

我愣了一下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，只朝他笑說：
「別胡說！幹嘛嚇老師！老師膽子小。」

說完，我步履踉蹌地逃下樓去，隱約間，還聽到他喃喃自語：
「學期結束，所有的事都該一了百了了。」

我強忍著，逃到教室裡，發下考卷。學生們伏案運筆疾書，我找了個窗口站立，深吸了一口氣，眼淚\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奔流而下。怨恨生命的困窘竟像深不可測的黑洞，不知伊于胡底。窗外綠樹映襯著藍天，大地一片欣欣向榮。但是，教室的轉角處，正徘徊著一個被施了魔法的靈魂，狂亂迷失，飛不出困境。而我，身為人師，能力如此有限，站在黑漆漆的洞口前，卻甚麼也幫不了，只能掩面奔逃，假裝甚麼都不會發生。

暑假結束，新的學期開始。在校園裡重新見到無恙的G君，真是鬆了一口氣。更讓我驚訝的是，像是改頭換面般，G君完全變了一個人。面帶微笑、神情愉悅。身旁跟著一位嬌小甜美的女子，我猜測愛情發生了無與倫比的力量。我忍不住想一探究竟，笑著將他拉到一邊，悄聲問：
「談戀愛了？旁邊那位是你的女友？」

他笑得燦爛，卻回說：
「不是啦！是我的社團學妹啦！」

我不好意思作弄他，權且放他一馬，心裡又開始憂心如果愛情變色，會不會更是致命的一擊？誰又敢擔保愛情一定順遂呢！我越發忐忑心驚。然而，事實終於證明我是太過敏感與緊張了。一天，一位經常翹課的學生被我請到研究室來，正想板起臉孔，好好加以訓斥一番。誰知尚未開口，不知為何，他忽然提起G君，告訴我：
「最近，G君參加了學校的攀岩社團，將全副精力投入攀岩活動裡，心情似乎好得不得了！跟往常大不相同。」

原本想狠狠責備他一番的，聽到這消息，霎時變得開心起來。相較於在生命的關口苦苦掙扎，翹課怎麼說都算不上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罪過。

「怎麼樣？來杯咖啡如何？老師的咖啡可是頂級的哦！人活著，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愉快的心情。……怎麼？你不喜歡上課嗎？怎麼好久都看不到你？有空來一下嘛！」

學生張口結舌，不知道老師葫蘆裡賣的甚麼藥，不敢隨便接口。

「愛情會背叛人，相形之下，岩石要可靠多了。」

我微笑著，一邊煮著咖啡，一邊在心裡如此自我安慰著。

[大濟]

清新爽神，難得在殺伐聲中的臺灣還能找到一些東西反應著希望。謝謝子凱。

不過，我還是要抱怨。子凱 “錦上添花”（highlight） 了有關攀岩的部分 ﹣﹣這好像有些不需要，也破壞了閱\讀的情調。閱\讀（這類）文章，讀者會期待一種驚喜，也驚喜於一種期待，就好像爬岩也在期待一種自我實現的驚喜，也驚喜於自我實現的期待。highlighting 好像把這種驚喜和期待的想像空間給 “剝奪” 了（嘻嘻 . . .）

『 . . . 怨恨生命的困窘竟像深不可測的黑洞 . . . 轉角處，正徘徊著一個被施了魔法的靈魂，狂亂迷失，飛不出困境 . . . 』我在想：生命的困窘是誰都會有的，被施了魔法的靈魂事實上也都是您和我的所謂 “自我” 的一部分。爬岩的人和（沒爬岩前）G 也許\沒有什麼不同，我們都在找尋一個東西叫希望。不同的是爬岩。像閱\讀，爬岩可以爬出一種期待，爬岩者也驚喜於這種期待。

阿郎說爬岩是愉快的。阿郎是對的，“希望” 不會帶給人們不愉快的。

[chao]

大濟:
我改了一下\"前言\",其實我當初也是不知道結局,才會覺得這篇很有趣的 [img]images/forum/smilies/[/img] [addsig]

[Jasper]

兄弟, 你在尋找攀岩資料方面的功\力實在是無人能敵呀![addsig]

[ㄚ萍]

「愛情會背叛人，相形之下，岩石要可靠多了。」

好有個性的一句話
在面對堅硬且有稜有角的石頭時
就是磨練自己性格的最好時候
我一直有個感覺
爬岩爬越久的人
個性越融合內斂
不曉得大家認為如何呢 [img]images/forum/smilies/[/img] [img]images/forum/smilies/[/img] [img]images/forum/smilies/[/img]

[shin]

「愛情會背叛人，相形之下，岩石要可靠多了。」

真是很有力量的話，但看著總覺得有些微妙之處，不甚妥切。
我想，愛情不會背叛人，而人會背叛愛情。
這樣想來，沈默無語的岩石確實可靠，
而易受聲色言語左右的人心更顯得脆弱無助。
無助的靈魂，容易陷溺，狂亂迷失。

我願相信攀岩有拯救靈魂於狂亂迷失中的力量。
冷靜、專注，自知，
成敗操之在己，生命託之於友。
攀岩者和岩石之間，不只是征服與承受的互動。
確保者和攀登者之間，不只是技術層面的關聯。

這種對人對物對己的信任，何其純粹，是一種對生存的正面肯定吧！
若是要在這快速冷漠、人心漸漸失真的社會中感受這樣的純粹，是要排除多少外在的誘因、個人的私慾、交縱的利害關係之後，才能偶一得之呢？得之，又能是多長多久呢？

攀岩是能教會我們這種「簡單」的美好的，返樸歸真。
而克服對墜落的恐懼，一次又一次地失敗，再一次又一次地嘗試，
讓我們學會謙卑，進而有勇氣誠實面對自己的脆弱，最終尋得出口。

「被施了魔法的靈魂」這篇文章，讓我想著我的好友所承受的心靈煎熬，心有所感。憂鬱症，可以讓一個生命何其憔悴，實在非常人所能體會，但絕對是讓所有人都心疼得不知所措。願吾友也能走出他的憂鬱，用任何方式也好，找到自己生命的出口。

鐘愛岩石的人是幸福的。「失去什麼也好，至少還有攀岩。」這種心情，我是有過的，現在回想起來，還是很快樂呢！好多好多人，也是這樣對攀岩痴迷的吧？

我們始終有可靠的岩石，不離不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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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vp]

最近攀爬一條5.12cd左右的路線, 之前已經先以top rope的方式完攀, 很有信心可以red point, 但很可惜就差完攀點的快扣, 完攀的喜悅已從嘴角的上揚顯露而出,接著身體急速墜落,眼睛還來不及閉上, 已經被確保者繩子拉住,身體輕微晃動擺\蕩著
被一個小點背叛了! 不過它也因此永遠離開岩壁